六種飲料界定了人類的過去，而哪一種飲料將會界定人類的未來呢？目前已經出現了一個呼聲最高的候選者。如同許多界定人類歷史的飲品，這種飲料盛行全球，引發了許多醫學上的爭議，在地緣政治學上有著隱而不顯、但卻影響深遠的意義。在地球上，甚至可能在外太空，能否取得這種飲料，將決定人類未來的走向。諷刺的是，最初引領人類發展進程的，也正是這個飲料：水。「喝」的歷史又回到了它最初的源頭。

表面上看來，這似乎是一個可喜的情況。從新石器時代出現了啤酒開始，其他飲料之所以吸引人，很大的部分是在於它們不像水那麼容易被污染。一直到十九世紀，有關水污染的微生物學基礎開始解謎的時候，人類才有可能去處理「維持淡水的充足供應」，這一個困擾了千百年的問題。過去一代又一代的人碰到這個問題的時候，都是尋求其他的飲料作為替代品，現在終於有可能透過水質淨化和其他衛生設施的改善，直接處理污染的問題。換句話說，有越來越多人喜歡喝水，顯示污染的危險終於降低。但實際的情況可不是這麼單純。事實上，已開發國家和開發中國家之間的鴻溝，最明顯的地方就是雙方看待水的態度。

瓶裝水的銷售量居高不下，在自來水供應不虞匱乏、飲用也安全無虞的已開發國家，瓶裝水的消費水平是最高的。義大利人是全球最狂熱的瓶裝水消費者，每個人每年平均要喝掉一八○公升；法國人、比利時人、德國人和西班牙人緊追在後。二○○三年全球瓶裝水產業的總收入大約是四六○億美元，瓶裝水的消費一年增加十一％，成長的速度超越了其他任何一種飲料。餐廳供應由名家設計瓶子的昂貴瓶裝水，而用一個小塑膠瓶隨身攜帶飲用水的習慣，也在超級名模的帶動之下蔚然成風。隨便到美國哪一個加油站停下來，就會發現同樣以盎司計算，瓶裝水的價格比汽油還貴。無論法國到斐濟，出自特定來源的礦泉水，運到全球各地消費者的手上。

瓶裝水之所以廣受歡迎，是因為人們普遍相信瓶裝水比自來水更加衛生和安全。不過至少在已開發國家當中，自來水也是一樣安全的，就算偶爾發生水污染的恐慌，這時瓶裝水也同樣受到影響。在《家庭醫學檔案》（Archives of Family Medicine）所刊登的一份研究中，研究人員比較美國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地區的瓶裝水和自來水，發現四分之一瓶裝水樣本的細菌含量比後者要高出許多。科學家斷定「因為假定瓶裝水是純淨的而拿來飲用，很可能受到了誤導。」日內瓦大學所進行的另一項研究做出了同樣的結論，此外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United Nations Food and Agriculture Organization）的一份報告也一樣，發現就營養學的觀點而言，瓶裝水並不比普通的自來水更好。

這個結論一點也不令人驚訝，因為美國銷售的瓶裝水，其中高達四十％其實是取用自來水，只不過通常會過濾一下，可能還附加了額外的礦物質。美國瓶裝水的兩大領先品牌──水菲娜（Aquafina，百事可樂公司產品）和達沙尼（Dasani，可口可樂公司產品）──就是取用普通自來水。儘管許多瓶裝水的標籤都描繪著冰河、清澈的溪水和冰封的山岳，這些圖像未必反映出瓶中水真正的來源。美國的一個環保遊說團體──國家資源保護委員會，就發現某一個品牌的瓶裝水，包裝上寫的是「純冰河水」，事實上根本是取用普通自來水。另外一個號稱是「泉水」的品牌，標籤上可以看見湖泊和山岳，實際上根本是從工廠停車場裡的一口水井抽出來的，有礙衛生的垃圾堆就在附近。這份研究也指出，不管在歐洲還是美國，自來水的品管都要比瓶裝水嚴苛得多。

沒有任何證據顯示瓶裝水比自來水更加安全或衛生，在進行盲目試飲的時候，大多數的人都喝不出兩者的差別。各種瓶裝水彼此之間味道的差異，可能更甚於瓶裝水和自來水的差別。然而人們還是繼續購買瓶裝水，即使每加侖瓶裝水的價格是自來水的二五○倍到一萬倍。簡單地說，已開發國家中的安全用水已經不虞匱乏，我們大可以不喝眼前的自來水，以瓶裝水取而代之。既然兩種水都很安全，要喝哪一種水，就成了一種生活方式的選擇。

相形之下，對許多開發中國家的人來說，水資源的取得管道仍舊是一個攸關生死的問題。全球五分之一的人口，大約是十二億億人，目前還欠缺取得安全飲用水的可靠管道。世界衛生組織估計全球的疾病有八十％要歸咎於經水傳染的病症，而且不管在任何時候，開發中國家都有一半左右的人正罹患水資源或衛生設施不足的相關疾病，例如腹瀉、鉤蟲症或沙眼。一年大概有四十億個腹瀉的病例，造成一八○萬人死亡，其中九十％都是五歲以下的兒童。缺少取得水資源的管道，不只會造成疾病和死亡：還會阻礙教育和經濟發展。疾病的普遍蔓延會讓國家的生產力降低、更加依賴外來的援助、減少讓自己脫離貧窮的能力。聯合國的研究顯示，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女孩子不能上學的一個主要原因，是她們必須花很多時間到遠處的水井去取水，然後把水挑回家。

聯合國設定了一個目標，要在二○一五年把無法取得淡水與衛生設施不足的人口比例減半。這個目標在一九八○和一九九○年代有了長足的進步，此後人們取得安全供水的比率就不斷下降。其中牽涉到一個問題，在許多的開發中國家，當農村地區取得用水的管道不斷改善，城市裡可取得水資源的便利性卻降低了。既然都市化的趨勢是擋不住的，這一點未免讓人擔心。人口統計學家估計，到了二○○七年左右，居住在城市裡的人口將首次超過全球人口的半數：到時人類將會完成長達六千年的變遷，從原本以農村人口為大宗，轉化為以都市人口為大宗。

根據美國水資源管理研究所提出的數據，為了要完成聯合國改善水資源取得管道的目標，每年必須追加十七億美元的費用，而改善衛生設施，每年還要追加九十億美元左右──比起富庶國家花在瓶裝水上的總金額，這只是九牛一毛而已。不過要解決水資源取得管道的問題，光靠花錢是不夠的。在許多案例當中，也出現了政治上的阻礙。近年來關於水權的爭議，已經造成了政治的緊張情勢，甚至釀成軍事衝突，特別是在中東和非洲地區。

舉例來說，一九六七年爆發六日戰爭（Six Day War），以色列佔據西奈半島、戈蘭高地、約旦河西岸地區和加薩走廊，水資源就是這場衝突背後很重要的一個看不見的因素。當時還是一名將軍的夏龍（Ariel Sharon），後來成為以色列的總理，他在自傳中寫道，人們通常都認為六日戰爭是在一九六七年六月五日爆發的，「事實上這場戰爭早在兩年半前，以色列決定對約旦河改道進行抵制時就開始了。」一九六四年，敘利亞開始興建一條運河，使約旦河兩條主要的支流改道，離開以色列境內。以色列以砲兵部隊和空襲交互運用，讓興建運河的工程停擺。「敘利亞和我國的邊界爭議非同小可，河水改道一事，是百分之百生死攸關的議題」，夏龍寫道。以色列非常重視一九六七年所佔據的領土，因為以色列藉此取得了約旦河上游的控制權，除了便於供水，也可以用來取得任何軍事上的優勢。住在西岸地區的巴勒斯坦人只分配到這個地區十八％的水資源；剩下的都落到以色列手裡。

從此之後，中東的政治人物就把水視為該地區未來爆發衝突的一個可能原因。一九七八年，埃及威脅衣索比亞，一旦干擾作為埃及主要水源的尼羅河的流動，就會採取對衣國不利的軍事行動。埃及和以色列在一九七九年簽署和平條約時，埃及總統沙達特（Anwar Sadat）宣稱「唯一能讓埃及再度捲入戰爭的東西就是水。」到了一九八五年，當時的外交部長及後來的聯合國秘書長蓋里（Boutros Boutros-Ghali），預言「中東下一次的戰爭將是為了水而打，而非基於政治因素。」

水居然會引起這麼多的爭議，其實並不讓人感到驚訝：河流和湖泊標示出國與國之間的邊界，而且至少有十條河流經六個以上的邊界，因此一個國家的行動就會影響其他下游的國家。衣索比亞控制埃及上游的尼羅河八五％的流域；土耳其在幼發拉底河興建的水壩，讓該國控制了河水進入敘利亞的流量。水災的問題讓孟加拉決定要求印度和尼泊爾在上游興建水壩，以控制恆河和布拉瑪普得拉河的流量。

在土壤貧瘠的中東地區，哈薩克、吉爾吉斯、塔吉克、土庫曼和烏茲別克等前蘇維埃共和國，隨時可能因為水資源日漸匱乏而彼此爆發衝突。另外一個令人擔憂的問題是，氣候將會改變水資源的分配，導致某些地區出現水災，某些地區發生旱災，影響農業生產，釀成政治動盪。因此許多觀察家早已表示，水或許會取代石油，成為最有可能引發國際衝突的稀有商品。

然而水也能促進國際合作。由於水的取得管道是國之根本，因此水資源的管理往往逼得原本敵對的國家不得不相互合作。印度和巴基斯坦在一九六○年訂立印度河流域條約（Indus Basin Treaty），規定雙方應該如何共享印度河及其支流的水資源，儘管這兩個國家一再發生軍事衝突，這份條約至今依然有效。同樣的，柬埔寨、寮國、泰國和越南合作管理湄公河，雖然這條河流經的地區已經飽受戰火蹂躪。一九九○年代末期，尼羅河流域10個爭執不休的國家，在聯合國和世界銀行的支持下，簽署了一份合作水資源管理協議，看來水很有可能成為戰爭的肇因與和平的觸媒。

把眼光放遠，同時假設人類能夠避免核子自焚，如果要以火星為起點，在其他星球建立殖民地，同樣也必須仰賴充足水資源的可取得性。火星殖民地的居民將需要水來飲用、梳洗、種植農作物，以及把水分裂成氫和氧的組成元素，再轉化為火箭燃料。除了上述原因，再加上對外太空生物的尋找（假設外太空生物也要依賴水來生存），可以說明人類為什麼要花這麼多心力來尋找和瞭解水在太陽系其他星球上分佈的情形。有些科學家甚至相信，為了確保人類能繼續存活下去，非得到火星殖民不可。他們辯稱唯有變成一個「多行星物種」，我們才能真正抵擋戰爭、疾病、或是因為小行星或慧星撞地球造成的大滅絕，把人類徹底摧毀的可能性。不過這得先在外太空的星球上發現水源才行。

現在一萬年過去了，水似乎又回到了主導的地位。到其他星球殖民的言論聽起來很古怪，不過對我們而言，要瞭解這種想法，比起讓從西元前五千年一個新石器時代的小村落穿越時空的人來瞭解現代世界，當然是容易得多了。他不會懂得任何現代的語言，當然也搞不清楚書寫、塑膠、大型客機和電腦等現代生活的種種面向。不過儘管在當中的幾千年間發生了許多變遷，有些事情還是一樣的。他當然會喜歡來一杯啤酒，也看得懂大夥兒舉杯祝賀是怎麼回事，以及乾杯後帶來的四海一家的氣氛。

對我們這位新石器時代的時空旅人而言，喝一杯啤酒可能會讓他得到與未來的聯繫：對我們來說，像啤酒這樣的飲料，可以提供一扇通往過去的窗口。下次把一杯啤酒、葡萄酒、烈酒、咖啡、茶或可口可樂舉到嘴邊的時候，要想想它是如何穿越時空來到你面前，也別忘了裡面包含的不只是酒精或咖啡因而已。在深邃的漩渦裡，也蘊藏著深遠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