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文欣賞】

 

寵壞自己的暴發戶 ( 2006-07-13 )
〈九彎十八拐〉
◎黃春明

(引自自由電子報名家奏鳴曲)
  最近我個人因為對雪山隧道發表了幾句措詞強烈的批評,引起媒體的輿論共鳴,我個人覺得被抬愛了,其實有這樣共同看法的人,在台灣還是不少,可惜它一直沒能成為一股強而有力的力量,而被有關的組織忽視。當我們反對的雪山隧道成為事實之後,再怎麼強烈的譴詞,都變成最後一次的悲鳴,縱然是說了什麼,也只是說出一個簡單的結論,連觀念都不容易交代清楚。

  沒錯,雪山隧道對生態環境造成了很大的破壞,有如埋下了一枚核子定時炸彈;甚至於其慢性的侵害,也有如放射線糾纏細密難除。因此譴責雪山隧道,環保是一個很重要的理由之一。

  在這個寶貴的地球上,人類,其實是幾個資本主義大國、強國,或是叫做先進國家,以極端的本位發展;在另方面來看,是糟塌整個地球的生態環境,所以早就有人提倡第六倫,還有所謂的「生活環境的倫理」, 它主張人類有生存的權利,其他物種也一樣有生存的權利。由大自然形成的地景,也有存在的必要。最後特別強調我們子子孫孫有享受地球的權利——地球能成為好的生活環境,是建立在均衡發展的基礎上的。

  在生活環境的倫理主張裡面,保留大自然形成的地景,我們侵犯了它,還把它當進步。例如把一條彎曲繚繞的河流截彎取直,把一個生態綿密的沼澤填平......等等,都以人──以少數人的利益,假借建設的美名,勵志的抽象價值,說什麼人定勝天、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種種。既得眼前的利益,破壞未來的美景;工程不等於建設,把鋼筋水泥凝在一起就叫建設嗎?這在台灣常被拿來討好老百姓,雪山隧道就是一個例子,除非連政府都不知道它的利害關係,或是只聽了幾個人的話,造成判斷錯誤。

  1986年吧,我受邀訪問琉球的文藝界,在幾天的行程裡面,有一天被安排去石垣島,那是休閒度假的勝地,大部分的遊客都來自日本本土,他們要到石垣島,就得搭飛機到那霸,然後再轉搭小飛機或是船隻到石垣島。我去的時候,正好有一件新聞議題,分成贊成與反對兩派,爭執了有一陣子。那就是日本航空國內線,爭取在石垣島填海鋪設飛機跑道,地點選在石垣島的白保村的海邊。白保村的村民成了反對派的弱勢團體,商人團體和多數的議員是贊成派, 調查的比例是十二比六十一,其他不表示意見,所以比數相當懸殊。這個時候,NHK記者竟然訪問我,要聽取我的意見;他為了表示認真,記者和一位漁民讓我穿上潛水的裝備,潛到海底看看要鋪設跑道的地方(事先我說我會游泳)。當我潛到海底的時候,眼睛所看到的,是一片夢境,美得讓人辭窮的珊瑚礁,在清澈閃著折射陽光進來的海底,優雅地就在那裡;要不是呼吸上的壓力分了我的心,一定會感動地在海底掉淚。

  記者問我這個地方要鋪設飛機跑道的看法。我說我不是日本人,我無權表示意見。但是以地球村的觀念,我算是一位地球的公民,我很用力地對著鏡頭說:不應該。這個故事的後續是,當天電視播出之後,晚上我參加當地台灣移民商人的鴻門宴,我被圍剿了,甚至於有人罵我丟台灣人的臉,什麼不好寫,寫那種〈莎喲娜啦.再見〉。我不知死活地站起來,說你們這麼不講理,那麼我們就來打架比較痛快。我很悲壯地離開酒席,準備被打死。

說也奇怪,那時有一點像要就義般飄飄然的美感。當時害得邀請我來的朋友緊張得要命,好在台灣的鄉親不想再把事情擴大,結果我義也沒就成,陋態卻暴露。
不過值得欣慰的是, 事隔多年,石垣島的飛機跑道成了一道幻影,深深地沉入海底去了。當然,這個結局絕對與我無關,聽說當時的沖繩縣知事(縣長),他是一位左派人士,這才是關鍵。提起這件國外的陳年往事,只想讓我們這裡關心政治的朋友做參考而已。

  其實,雪山隧道除了大大地違反環保之外,還有一項也不小於破壞環保的壞事。大多數的人民,對新生事物都需要教育,特別是在民主ABC的階段。但是政治人物為了占有地盤、拉攏選票,許下建設支票, 對建設的事項,沒有充分說明或慎重的評估。為了既得利益就去完成的話,一邊是賄賂,一邊是寵壞。一個富有人家寵壞一個敗家子就家破人亡,寵壞還在民主ABC的大多數人,你說我們的社會,這得來不易的民主,會有什麼遠景?會寵壞小孩的家庭,很多是暴發戶;台灣的社會頗有暴發戶的性格,連自己都寵壞了!

金豆 ( 2006-06-15 )

〈九彎十八拐〉◎黃春明

(引自自由電子報名家奏鳴曲)

  原諒我,今天的專欄我想談一談私人的事。再過幾天就是么兒國峻三週年的忌辰。要是在平時,偶爾想起他的時候,還可以藉工作的忙碌,或是其他的事,將想念他的心擱在一旁。但是這個月來,再怎麼忙,或是處在必須專注的情形下,想念他的心,卻常乘虛而入,甚至於轉化到毫無相關的事情上面讓你想他。

  6月9日,我在宜蘭指導的復興國中少年劇團,他們在蘭陽女中的大禮堂演出我編導的《小駝背》。這裡我得首先對劇情做個簡單的介紹。小駝背在鎮上是一個無倚無靠的小孩。一個人住在一只廢棄的涵管裡面:因為涵管裡頭的弧度,正好可以讓他靠背。
在現實的世界大家都叫他小駝背,經常遭受野孩子欺負他,他沒爹沒娘,沒有朋友,也要成為譏笑小駝背的理由。有一次小駝背驕傲地奉著一隻烏龜回答野孩子說:「有!這一隻烏龜,還有一隻貓咪,牠們是我最好的朋友。當然這樣的回答,只能引起野孩子更想欺負他的興趣。

  
  在任何殘酷的現實環境裡,總是會有幾個溫暖的人,小駝背終究遇到兩個同情他的小朋友。當小駝背交到這兩位朋友的同時,他自己也找到一個可以逃避現實的地方,那即是一個駝背鎮:那裡的人沒有一個不駝背的。在那裡小駝背不但不會被欺負,還遇到爺爺和姊姊金花。原來這個駝背鎮是在夢境裡,只要小駝背一闔上眼做夢就回到駝背鎮。因此,小駝背就變得愈來愈愛睏覺,對他來說,好像沒有別的事比睡覺更重要。小駝背每次做夢回來,都會介紹駝背鎮的事讓他的朋友聽。「……,駝背鎮的所有椅子、床,凡是背部需要靠的地方,都彎得讓人靠上去就覺得很適服。我只有回到駝背鎮、睡在那床上,才有真正平躺下來的感覺。在這裡我只有曲蜷著身軀側睡。」小駝背還得意地指著天邊的新月,「看!我睡的小床就和那一枚新月一樣,我像睡在白色的小船上,搖啊搖地,好舒服啊!」有一天,這兩位朋友去找小駝背的時候,他們已叫不醒他了。

  他們從涵管一個抱貓、一個抱烏龜攢出,傷心地說:「小駝背回到駝背鎮去了。」「他不會回來了……!」落幕前的終場,一枚潔白的彎彎新月,懸掛在深藍的天上,下方即是站在涵管前,各抱貓咪和烏龜的小孩,他們仰首望著天上的新月,長叫了一聲小駝背的名字:「金──豆──!」就定格不動,燈漸暗,幕緩緩落下。這一幕從排演,到去年黃大魚兒童劇團,到縣內縣外巡迴九場,已經看了不下幾十遍,我還特意營造要觀眾感動的氣氛;這效果是達到了,連我自己每次看了小駝背的結局,都會感動不已。可是9日的這一場演出,當我聽到台上的兩個小孩說:「金豆回到駝背鎮去了,他不會回來了。

  有 的時候,我竟然想起國峻,一時強烈地難過起來,要不是看到滿場的學生觀眾,我想我一定會失態。我抑住激動,淚水在鼻子裡面逆流讓我嚥下。

  這裡有個小祕密。小駝背在駝背鎮找到他的名字叫金豆,這是有由來的。國峻在桃園軍用機場的警衛連當班長,他們的任務就是看飛機。國峻的班裡,有一位平時看來就有點失神的士兵,有幾個夜晚站衛兵都出了同樣的狀況:他站完衛兵之後,沒去找接班的人,自己一個人找個角落去躲起來。長官總是發動全連的士兵去找他。有一次找到的時候,當場被好幾個弟兄圍起來拳打腳踢。不久這位士兵請假回家之後,在桃園的一家旅館自殺了。經過訪問調查才知他的父親已死,母親子宮癌末期,大哥入獄,妹妹被拐跑,家境十分困難。這就是他在軍中失神的原因。國峻一日回來,偷偷在自己的房間裡哭泣,經我們一問,他才把那位士兵的故事說出來。國峻還抽噎著說:「陳金豆好可憐。」問他誰是陳金豆?他說是那位士兵的名字。那時候我正在寫《小駝背》,當我寫到小駝背到駝背鎮找到他的名字的時候,我很自然地就從國峻的口中借了「金豆」這個名字,安在小駝背的身上了。

小駝背和他是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