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目的呼喚 | |||||||
他的一生當中,影響他最大的人是頭目勒加•瑪庫,這一位年已九十的頭目(已過世),有一次他回部落參加豐年祭,長老對他說:「蘆葦長的真快,而我駝背也愈來愈嚴重,我快看不到前面的海洋,孩子啊,你再不回來,你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因為這一段話,讓他感覺到他的族人需要他,於是毅然決然回到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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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頭目 | |||||||
接到那高•步沌通知阿公勒加•瑪庫過世的消息時,我正縮在台北市潮州街的狹窄公寓內進行我的暑期都市社區的田野工作,一股悵然的感覺卻很快將我的思緒帶回花蓮濱海公路旁的部落空間中。就只是兩年前的相同時候,注視著隨處可見山海相連的景象,每每讓我忘記了東台灣有名的火紅太陽帶來的酷熱,也一再地吸引我進入和阿公緊密相連的豐富文化內涵。 其實我和阿公並沒有直接說過話,雖然我曾經那麼近地坐在對面聽他講述「者播事件」。那是我待在馬古達部落兩個月時間的最後一星期,終於鼓起勇氣,在季•拉黑子的帶領下來到阿公居住的部落房子,聆聽「者播事件」的始末。不過,語言的隔閡使得我只能從拉黑子適時的中文翻譯進入這個百年前的歷史事件,我試著從聲調、表情與手勢推測眼前這個90幾歲的老人家的分析觀點與情緒起伏,有時念頭不自主地漂至想像中的頭目與青年在夜空下暢談部落過往的場合,拉黑子的翻譯必要地將講述與聽講的脈絡限制在情節的推演中,我則將忠實紀錄的責任推給滾動著的錄音機,然後讓想像力稍微自由地跳躍於故事與山海空間不連續的夾縫中。 這是我對阿公的印象,一位說著我無法了解的話語的智者,除了那幾天近距離的聽講外,大半的時候我只是遠遠地望著他老人家,或是擠在人群中「聽」他對眾人的訓誨。這也是為什麼在真正聆聽阿公的故事之前,我得先兩個月住進馬古達部落,為最後幾天的講述「者播事件」作先前的預備工作。「者播事件」,這個我原來幾乎一無所知的部落大事,在漢人典籍中「剛好」也是不清不楚,根據歷史工作者李宜憲的研究,典籍中不是隻字未提,就是斷簡殘篇。 原本認為歷史向來就是眾說紛紜的羅生門故事,不過,這顯得有些輕佻的學術老生常談,卻讓我在兩個月的部落生活中不段反覆思索。阿公對其「者播事件」敘述與部落文化說明的權威性是很堅持的,在基金會辦的調查報告成果發表會上,有人提出者播部落年輕英雄卡渥可能來自南方的台東,阿公有點被激怒地要說話者找個時間來聽他的正版「者播事件」。那一年籌備豐年祭的部落會議裡,阿公也花了很長的時間講解各年齡階級的任務內容,讓那些一知半解的部落年輕人了解,阿公也會不假辭色地訓戒參與不夠積極的年輕人。對幾十年未舉行的祭祖大典恢復舉辦,阿公更是慎重其事的親自帶領長老與年輕人們舉行祭拜儀式,唱出失傳已久的奇妙音符。 我當然不是在說阿公代表著阿美族文化講述的絕對唯一權威,在阿美族的部落組成與實踐過程中,早已使得這樣子的不容挑戰的權威無法存在,年齡階級雖然構成阿美族社會生活型態的基本骨架,卻無法也從來未變成不可超越的身分界線,年齡本身甚至無法單一地構成「權威」,部落承認的智慧與能力的養成和年齡成長構成有趣的平衡翹翹板。這使得阿美族部落具備了很好的文化創造潛能,以應付不同的狀況。拉黑子告訴我,當部落先知們團結了五大氏族,共組者播部落的前身時,就預言了日後者播的繁盛,某一方面來看其實不得不歸功於阿美族容納差異與強調能力的文化價值。在拉黑子的雕塑裡我似乎也看到了相同的實驗精神,一種被拉黑子稱為「夢」的文化傳承與想像。這種精神顯現在「者播事件」中,我們看到卡渥作為阿美族的民族英雄的那種不畏權勢又驍勇善戰的反抗精神,和當時的頭目馬友•阿賓的沉著冷靜與工於計謀,有趣地構成了既是對比又有配合的不同文化力量。 我想強調的只是,以接近100歲的高齡,並曾經從「後者播事件」的流離歲月中走過來的阿公,要帶領族人走出目前的困境,需要莫大的堅持與無上的智慧,這是阿公著急之處,也是阿公不得不以文化傳承者自居的真正原因。就在我第一次聽講「者播事件」後,阿公因感冒休息了數日,第二次講述時阿公似乎仍有倦態,因此在講述的過程中,拉黑子並沒有插入翻譯,而是讓阿公自由地講完,重要的是,拉黑子在故事結束後,以晚輩的身分請教了阿公一些部落目前的難題與阿公的願望。雖然當場我可以感受到兩代阿美族人一問一答中所顯露出來的詭異沉重氣氛,不過在後來的文字翻譯中,我才真正知道,趁著剛講完者播事件的氣勢,阿公抒發了願意看見一個久久遠遠與繁盛強大的阿美文化的心願。 這個心願的完成仰賴族人能一心一意為阿美文化的復興奉獻,以阿美族分佈之廣與部落數量之多,一心一意當然不是易事,更不用講彼此立場不同、習慣各異與利益分歧。不過這也許正是阿美族之力量之所在,阿公很清楚,民族的復興與未來,端賴族人與族人存在所繫的文化元素能面對處理未來世界變化的各種情況,就像自者播事件以來,阿美族人花了超過100年的時間面對了解漢人這個大部落,然後是日本人與西方傳教士,現在再加上強勢的美國通俗文化。阿公的驕傲是,在面對這些不同文化勢力時,阿美文化絕對有足夠的能力去蕪存菁,自我學習成屹立不搖的世界民族之一。拉黑子告訴過我,「者播事件」發生時,族人撤退至貓空山上另尋生活空間,喟然而嘆「我們就像是山一樣的孕育者」,阿美人和山合而為一,提供了文化生生不息所需的養分;而每日晨間仰望太平洋海天一線的蔚藍景觀,則提供文化創作與日新又新的無限動力,就像是初冒出的新枝,充滿著無限可能,卻又那麼脆弱。 感念勒加•瑪庫這位阿美族永遠的頭目,企盼他的心願早日完成。 (作者/莊雅仲為雲林科技大學文化資產維護研究所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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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落的力量泉源 | |||||||
幾乎是每年,港口部落要miilisin(豐年祭),就碰到颱風、大雨。阿公說,他都有mifetir(灑酒禮),但是還是下雨,然而年輕人決定不改期,他看著年輕人淋雨也很心疼,他深深以為是否有不如祖先交代的地方,他常常一一檢視自己做的每一件事,看是否不合乎傳統。 從年輕人入祭場開始,到每天Ilisin的儀式結束,他都最後一個離開,他說,這樣他可以看到每一個年輕人的表現,深怕有一個人迷失了,都是他的責任。這是有一次陪他漫步走回家的路上,他說的最沉重一次。傳統上,阿美族的Ilisin儀式,都是頭目拿著木杖站在最前面領唱。木杖的意思有點像摩西拿著杖,領著族人前往應許地,阿公說,這象徵部落的力量,持杖的手有力量,部落就有力量。每個年齡階級按秩序一級接著一級,手牽手,意思是團結、不切斷,到最後時,則由一名年輕人拿另一枝木杖,意思是要執著木杖趕走前來破壞的惡靈。 阿公說,現在物質生活確實是比以前好,但是下一代對於阿美族的文化卻所知甚少,很多人來聽他講故事,或者拍電視,但是他都沒有看到他們把他的故事和影像拿去做什麼了。他說,如果我看得懂、聽得懂、還會說國語,那麼我一定會要求尊重我們的文化,要求提升阿美族的地位,否則我們的文化將會流失,下一代下一代,再不了解阿美族了。 Lekal Makor帶領港口部落族人30餘載,堅持著自己的信仰、生活方式、傳統的祭典儀式,他的堅持影響著整個部落每一個年輕人。我聽見阿公說:「我們絕不能放棄傳統的文化,否則我們什麼都不是。」他的話彷如天空的晨星,永不隕落。 28歲我認識他,除了重新認識自己阿美族的身份,深刻知道自己身體裡面奔流的阿美族的血液,更體會到到糾結在他老人家心中的歷史情仇,而正是原住民社會要努力解開的。 這幾年我不斷反思,究竟mama Lekal Makor對我影響了什麼?那正是一個族群領袖的胸懷:以身作則,引領族人創造美好的生活。 他將一直生活在我的記憶中,作為我生命中完美的導師,關於對阿美族一切知識的認識將不會是種浪費,且不管它們是文明的還是原始的,在這個部落並不會失去。 mama Lekal Makor今年6月長眠於海岸山脈,面對著港口部落和他所愛的太平洋,還要繼續守護部落。我想回去看看他,再陪他聊天,要告訴他:我以阿公的心為心,要做一個俯仰無愧的阿美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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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目的一生記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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