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西遊記 第十回 老龍王拙計犯天條 魏丞相遺書托冥吏 詩曰: 都城大國實堪觀,八水周流繞四山。 多少帝王興此處.古來天下說長安。 此單表陝西大國長安城,乃歷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漢以來,三川花似錦, 八水繞城流;三十八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樓; 華夷圖上看,天下最為頭:真是個奇勝之方。今卻是大唐太宗文皇帝登基,改元龍 集貞觀。此時已登極十三年,歲在己己。 且不說他駕前有安邦定國的英豪,與那創業爭疆的傑士。卻說涇河岸邊,有兩個賢 人:一個是漁翁,名喚張稍:一個是樵子,名喚李定。他兩個是不登科的進士,能識字 的山人。一日,在長城裡,賣了肩上柴,貨了籃中鯉,同入酒館之中,吃了半酣,各攜 一瓶,順涇河岸邊,徐步而回。 張稍道:「李兄,我想那爭名的,因名喪體;奪利的,為利亡身; 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算起來,不如我們水秀山青,逍遙自在; 甘淡薄,隨緣而過。」李定道:「張兄說得有理。但只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 張稍道:「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有一《蝶戀花》詞為證:『煙波萬裡扁舟小,靜依孤 篷,西施聲音繞。滌慮洗心名利少,閒攀蓼穗兼葭草。數點沙鷗堪樂道,柳岸蘆灣,妻 子同歡笑。一覺安眠風浪消,無榮無辱無煩惱。」李定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 也有個《蝶戀花》詞為證:雲林一段松花滿,默聽鶯啼,巧舌如調管。紅瘦綠肥春正暖, 倏然夏至光陰轉。又值秋來容易換,黃花香,堪供玩。迅速嚴冬如指捻,逍遙四季無人 管。」』漁翁道:「你山青不如我水秀,受用些好物。有一《鴣鴿天》為證:『仙鄉雲 水足生涯,擺櫓橫舟便是家。活剖鮮鱗烹綠鱉,旋蒸紫蟹煮紅蝦。青蘆筍,水荇芽,菱 角雞頭更可誇。嬌藕老蓮芹葉嫩,慈菇菱白鳥英花。」』樵夫道:「你水秀木如我山青, 受用些好物。亦有一《鷓鴣天》為證:『崔巍峻嶺接天涯,草捨茅庵是我家。胸臘雞鵝 強蟹鱉,獐豝兔鹿勝魚蝦。香椿葉,黃楝芽,竹筍山茶更可誇。紫李紅桃梅杏熟,甜梨 酸棗木樨花。」』漁翁道:「你山青真個不如我的水秀。又有《天仙子》一首:『一對 小舟隨所寓,萬疊煙波無恐懼。垂鉤撒網捉鮮鱗,沒醬膩,偏有味,老妻稚子團圓會。 魚多又貨長安市,換得香醇吃個醉。蓑衣當被臥秋江,鼾鼾睡,無憂慮,不戀人間榮與 貴。」』樵子道;「你水秀還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天仙子》一首:『茆捨數橡山下蓋, 松竹梅蘭真可愛。穿林越嶺覓乾柴,沒人怪,從我賣,盛少或多憑世界。將錢治酒隨心 快,瓦缽磁甌殊自在。醞釀醉了臥松陰,無掛礙,無利害,不管人間興與敗。」』漁翁 道:「李兄,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有一《西江月》為證:『紅棗花繁映月,黃 蘆葉亂搖風。碧天清遠楚江空,牽攪一潭星動,入網大魚作隊,吞鉤小鱖成叢。得來烹 煮味偏濃,笑傲江湖打哄」樵夫道:「張兄,你水上還不如我山中的生意快活。亦有 《西江月》為證:『敗葉枯籐滿路,破稍老竹盈山。女蘿干葛亂牽攀,折取收繩殺。蟲 蛀空心榆柳,風吹斷頭松楠。采來堆積備冬寒,換酒換錢從俺。』」漁翁道:「你山中 雖可比過,還不如我水秀的幽雅。有一《臨江仙》為證:『潮落旋移孤艇去,夜深罷棹 歌來,蓑衣殘月甚幽哉。宿鷗驚不起,天際彩雲開。困臥蘆洲無個事,三竿日上還捱。 隨心盡意自安排,朝臣待漏,怎似我寬懷?」樵夫道:「你水秀的幽雅,還不如我山青 的更幽雅。亦有《臨江仙》可證:『蒼徑秋高拽斧去,晚涼抬擔回來。野花插鬢更奇哉, 撥雲尋路出,待月叫門開。稚子山妻欣笑接,草床木枕欹捱。蒸梨吹黍旋舖排,甕中新 釀熟,真個壯幽懷!』」漁翁道:「這都是我兩個生意,贍身的勾當,你卻沒有我閒時 節的好處。有詩為證。詩曰:『閒著蒼天白鶴飛,停舟溪畔掩蒼扉。倚篷教子搓釣線, 罷棹同妻曬網圍。性定果然知浪靜,身安自是覺風微。綠蓑青笠隨時著,勝掛朝中紫綬 衣。』」樵夫道:「你那閒時又不如我的閒時好也。亦有詩為證。詩曰: 『閒觀縹緲白雲飛,獨坐茅庵掩竹扉。無事訓兒開卷讀,有時對客把棋圍。喜來策 杖歌芳徑,興到攜琴上翠微。革履麻絛粗布被,心寬強似著羅衣。」』張稍道:「李定, 我兩個真是微吟可相狎,不須擅板共金樽。但散道詞章,不為稀罕,且各聯幾句,看我 們漁樵攀話,何如?」李定道:「張兄言之最妙。請兄先吟。」 「舟停綠水煙波內,家住深山曠野中。偏愛溪橋春水漲,最憐巖帕曉雲蒙。龍門鮮 鯉時烹煮,蟲蛀乾柴日燎烘。釣網多般堪贍老,擔繩二事可容終。小舟仰臥觀飛雁,草 徑斜歌聽喚鴻。 口舌場中無我分,是非海內少吾蹤。溪邊掛曬罾如錦,石上重磨斧似鋒。 秋月暉暉常獨釣,春山寂寂沒人逢。魚多換酒同妻飲,柴剩治壺共子叢。自唱自斟 隨放蕩,長歌長歎任顛風。呼兄喚弟邀船伙,摯友攜朋聚野翁。行令猜拳頻遞盞,拆牌 道字漫傳鐘。烹蝦煮蟹朝朝樂,炒鴨偏雞日日豐。愚婦煎茶情散淡,山妻造飯意從容。 晚來舉杖淘輕浪,日出擔柴過大[行童]。雨後披蓑擒活鯉,風前弄斧伐柏松。潛蹤避世 妝癡蠢,隱姓埋名作啞聾。」 張稍道:「李兄,我才僭先起句,今到我兄,也先起一聯,小弟亦當續之。」 「民月作狂山野漢,江湖寄傲老余丁。清閒有分隨瀟灑,口舌無聞喜太平。月夜身 服茅屋穩,天昏體蓋箬蓑輕。忘情結識松梅友,樂意相交鷗鷺盟。名利心頭無算計,干 戈耳畔不聞聲。 隨時一酌香醒酒,度日三餐野菜羹。兩束柴薪為活計,一竿鉤線是營生。 閒呼稚子磨鋼斧,靜喚憨兒補舊罾。春到愛觀楊柳綠,時融喜看荻蘆青。夏天避暑 修新竹,六月乘涼摘嫩菱。霜降雞肥常日宰,重陽蟹壯及時烹。冬來日上還沉睡,數九 天高自不蒸。八節山中隨放性,四時湖裡任陶情。采薪自有仙家興,垂釣全無世俗形。 門外野花香艷艷,船頭綠水浪平平。身安不說三公位,性定強加十裡城。十裡城高防閫 令,三公位顯聽宣聲。樂山樂水真是罕,謝天謝地謝神明。」 他二人既各道詞章,又相聯詩句,行到那分路去處,躬身作別。張稍道:「李兄呵, 途中保重!上山仔細看虎。假若有些兇險,正是『明日街頭少故人』!』李定聞言,大 怒道:「你這廝憊懶!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麼咒我?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 江!」張稍道:「我永世也不得翻江。」李定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 你怎麼就保得無事?」張稍道:「李兄,你雖這等說,你還沒捉摸,不若我的生意有捉 摸,定不遭此等事。」李定道:「你那水面上營生,極兇極險,隱隱暗暗,有甚麼捉 摸?」張稍道:「你是不曉得。這長安城裡,西門街上,有一個賣卦的先生。我每日送 他一尾金色鯉,他就與我袖傳一課。依方位,百下百著。今日我又去買卦,他教我在涇 河灣頭東邊下網,西岸拋鉤,定獲滿載魚蝦而歸。明日上城來,賣錢沽酒,再與老兄相 敘。」二人從此敘別。 這正是「路上說話,草裡有人」。原來這涇河水府有一個巡水的夜叉,聽見了百下 百著之言,急轉水晶宮,慌忙報與龍王道;「禍事了!禍事了!』龍王問:「有甚禍 事?」夜叉道:「臣巡水去,到河邊,只聽得兩個漁樵攀話。相別時,言語甚是利害。 那漁翁說:長安城裡,西門街上,有個賣卦先生,算得最准。他每日送他鯉魚一尾,他 就袖傳一課,教他百下百著。若依此等算準,卻不將水族盡情打去?何以壯觀水府?何 以躍浪翻波,輔助大王威力?」 龍王甚怒,急提了劍,就要上長安城,誅滅這賣卦的。旁邊閃過龍子、龍孫、蝦臣、 蟹士、鰣軍師、鱖少卿、鯉太宰,一齊啟奏道:「大王且息怒。常言道:『過耳之言, 不可聽信。』大王此去,必有雲從,必有雨助,恐驚了長安黎庶,上天見責。大王隱顯 莫測,變化無方,但只變一秀士,到長安城內,訪問一番。果有此輩,容加誅滅不遲; 若無此輩,可不是妄害他人也?」龍王依奏,遂棄寶劍,也不興雲雨,出岸上,搖身一 變,變作一個白衣秀土。真個: 豐姿英偉,聳壑昂霄。步履端莊,循規蹈矩。語言遵孔孟,禮貌體周文。身穿綠色 羅湖服,頭戴逍遙一字巾。 上路來,拽開雲步,逕到長安城西門大街上,只見一簇人,擠擠雜雜,鬧鬧哄哄, 內有高談闊論的道:「屬龍的本命,屬虎的相沖。寅辰已亥,雖稱合局,但怕的是日犯 歲君。」龍王聞言,情知是賣卜之處,先上前,分開眾人,望裡觀看。只見: 四壁珠現,滿堂綺繡。寶鴨香無斷,磁瓶水恁清。兩邊羅列王維畫,座上高懸鬼谷 形。端溪現,金煙墨,相襯著霜毫大筆;火珠林,郭噗數,謹對了台政新經。六爻熟, 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曉鬼神情。一槃子午安排定,滿腹星辰布列清。真個那未來 事,過去事,現如月鏡;幾家興,幾家敗,鑒若神明。知兇定吉,斷死言生。開談風雨 迅,下筆鬼神驚。招牌有字書名姓,神課先生袁守誠。 此人是誰?原來是當朝欽天監台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誠是也。那先生果然相貌 稀奇,儀容秀麗;名揚大國,術冠長安。龍王入門來,與先生相見。禮畢,請龍上坐, 童子獻茶。先生問日:「公來問何事?」龍王日;「請卜天上陰晴事如何。』先生即袖 傳一課,斷回:「雲迷山頂,霧罩林消。若占雨澤,准在明朝。」 龍口:「明日甚時下雨?雨有多少尺寸?」先生道:「明日辰時布雲,已時發雷, 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 龍王笑曰:「此言不可作戲。如是明日有雨,依你斷的時辰、數目,我送課金五十 兩奉謝;若無雨,或不按時辰,數目,我與你實說:定要打壞你的門面,扯碎你的招牌, 即時趕出長安,不許在此惑眾!」先生欣然而答:「這個一定任你。請了,請了。明朝 雨後來會。」 龍王辭別,出長安,回水府。大小水神接著,問日:「大王訪那賣卦的如何?」龍 王道:「有!有!有!但是一個掉嘴口討春的先生:我問他見時下雨,他就說明日下雨, 問他甚麼時辰,甚麼雨數,他就說辰時布雲,巳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得水三 尺三寸零四十八點。我與他打了個賭賽:若果如他言,送他謝金五十兩;如略差些,就 打破他門面,趕他起身,不許在長安惑眾。」眾水族笑回:「大王是八河都總管,司雨 大龍神,有雨無雨,惟大王知之,他怎敢這等胡言?那賣卦的定是輸了!定是輸了!」 此時龍子、龍孫與那魚卿、蟹士正歡笑,談此事未畢,只聽得半空中叫任河龍王接 旨。眾抬頭上看,是一個金衣力上,手擎玉帝敕旨,競技水府而來,慌得龍王整農端肅, 焚香接了旨。金衣力士回空而去。龍王謝恩,拆封看時,上寫著:「敕命八河總,驅雷 掣電行;明朝施雨澤,普濟長安城。」 旨意上時辰、數目,與那先生判斷者毫髮不差,唬得那龍王魂飛魄散。少頃甦醒, 對眾水族日:「塵世上有此靈人!真個是能通天地理,卻不輸與他哩!」鰣軍師奏雲: 「大王放心。要贏他有何難處?臣有小計,管教滅那廝的口嘴。」龍王問計,軍師道: 「行雨差了時辰,少些點數,就是那廝斷卦不准,怕不贏他?那時摔碎招牌,趕他跑路, 果何難也?」 龍王依他所奏,果不擔憂。至次日,點札風伯、雷公、雲童、電母、直至長安城九 霄空上。他挨到那巳時方布雲,午時發雷,未時落雨,申時雨止,卻只得三尺零四十點: 改了他一個時辰,克了他三寸八點雨。後發放眾將班師,他又按落雲頭,還變作白衣秀 士,到那西門裡大街上,撞入袁守城卦舖,不容分說,就把他招牌,筆硯等,一齊摔碎。 那先生坐在椅上,公然不動。這龍王又輪起門板便打,罵道。「這妄言禍福的妖人, 擅惑眾心的潑漢!你卦又不靈,言又狂謬!說今日下雨的時辰、點數俱不相對,你還危 然高坐!趁早去,饒你死罪!」守誠猶公然不懼分毫,仰面朝天冷笑道:「我不怕!我 不怕!我無死罪,只怕你倒有個死罪哩!別人好瞞,只是難瞞我也。我認得你,你不是 秀士,乃是涇河龍王。你違了玉帝敕旨,改了時辰,克了點數,犯了天條,你在那『剮 龍台』上,恐難免一刀!你還在此罵我!」 龍王見說,心驚膽戰,毛骨悚然,急丟了門板,整農伏禮,向先生跪下道:「先生 休怪。前言戲之耳,豈知弄假成真,果然違犯天條,奈何?望先生救我一救!不然,我 死也不放你。」守誠日:「我救你不得,只是指條生路與你投生便了。」龍口:「願求 指教。」先生征日:「你明日午時三刻,該赴人曹官魏徵處聽斬。你果要性命,須當急 急去告當今唐太宗皇帝方好。那魏徵是唐王駕下的丞相,若是討他個人情,方保無事。」 龍王聞言,拜辭含淚而去。不覺紅日西沉,太陰星上。但見: 煙凝山紫歸鴉倦,路遠行人投旅店。渡頭新雁宿唯沙,銀河現,催更籌,孤村燈火 光無焰,風裊爐煙清道院。蝴蝶夢中人不見,月移花影上欄杆。星光亂,漏聲換,不覺 深沉夜已半。這涇河龍王也不回水府,只在空中,等到子時前後,收了雲頭,斂了霧角, 徑來皇宮門首。此時唐王正夢出宮門之外,步月花陰。忽然龍王變作人相,上前跪拜, 口叫「陛下,救我!救我!」太宗雲:「你是何人?朕當救你。」龍王雲:「陛下是真 龍,臣是業龍。臣因犯了天條,該陛下賢臣人曹官魏徵處斬,故來拜求,望陛下救我一 救!」太宗日:「既是魏徵處斬,聯可以救你。你放心前去。」龍王歡喜,叩謝而去。 卻說那太宗夢醒後念念在心。早已至五更三點,太宗設朝,聚集兩班文武官員。但 見那: 煙籠鳳闕,香藹龍樓。光搖丹扇動,雲拂翠華流。君臣相契同堯舜,禮樂威嚴近漢 周。侍臣燈,宮女扇,雙雙映彩;孔雀屏,麒麟殿,處處光浮。山呼萬歲,華祝千秋。 靜鞭三下響,衣冠拜冕流。宮花燦爛天香襲,堤柳輕柔御樂謳。珍珠簾,翡翠簾,金約 高控;龍風扇,山河扇,寶輦停留。文官英秀,武將抖搜。御道分高下,丹墀列品流。 金章紫綬乘三象,地久天長萬萬秋。 眾官朝賀已畢,各各分班。唐王閃風目龍睛,—一從頭觀看,只見那文官內是房玄 齡、杜如晦、徐世勳、許敬宗、王珪等;武官內是高士廉、段志賢、殷開山、程咬金、 劉洪紀、胡敬德、秦叔寶等;一個個威儀端肅,卻不見魏徵丞相。唐王召徐世勳上殿道: 「聯夜間得一怪夢:夢見一人,迎面拜謁,口稱是涇河龍王,犯了天條,該人曹官魏徵 處斬,拜告寡人救他,朕已許諾。今日班前獨不見魏微,何也?」世勳對日:「此夢告 徵,須喚魏徵來朝,陛下不要放他出門。過此一日,可救夢中之龍。」唐王大喜,即傳 旨,著當駕官宣魏徵入朝。 卻說魏徵丞相在府,夜觀乾象,正餐寶香,忽聞得鶴映九霄,卻是天差仙使,捧五 帝金旨一道,著他午時三刻,夢斬涇河老龍。這丞相謝了天恩,齋戒沐浴,在府中試慧 劍,運元神,故此不曾入朝。一見當駕官資旨來宣,惶俱無任,又不敢違遲君命,只得 急急整衣束帶,同旨入朝,在御前叩頭清罪。唐王道:「赦卿無罪。」 那時諸臣尚未退朝,至此,卻命卷簾散朝,獨留魏徵,宣上金鑾,召人便殿,先談 論安邦之策,定國之謀。將近日未午初時候,卻命宮人,取過大棋來,「朕與賢卿對棄 一局。」眾嬪妃隨取棋怦,舖設御案。魏徵謝了恩,即與唐王對弈,一遞一著,擺開陣 勢。正合「爛柯經」雲: 博弈之道,貴平嚴謹。高者在腹,下者在邊,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弈秋日: 「寧輸一子,不失一先。擊左則視右,攻後則瞻前。有先而後,有後而先。兩生勿斷, 皆活勿連。闊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與其戀於以求生。不若棄之而取勝;與其無事而 獨行,不若固之而自補。彼眾我寡,先謀其生;我眾彼寡,務張其勢。善勝者不爭,善 陣者不戰;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亂。夫棋始以正合,終以奇勝。凡敵無事而自補者, 有侵絕之意;棄小而不救者,有圖大之心;隨手而下者,無謀之人;不思而應者,取敗 之道。《詩》雲:『惴惴小心,如臨於谷。』此之謂也。」 棋盤為地子為天,色按陰陽造化全; 下到百微通變處,笑誇當日爛柯仙。 君臣兩個對奕此棋,正下到午時三刻,一盤殘局未終,魏徵忽然俯伏在案邊,鼾鼾 噸睡。太宗笑回:「賢卿真是匡扶社稷之心勞,創立江山之力倦,所以不覺盹睡。」太 宗任他睡著,更不呼喚。不多時,魏徵醒來,俯伏在地道;「臣該萬死!臣該萬死!卻 才暈困,不知所為,望陛下赦臣慢君之罪!」太宗道;「卿有何慢罪?且起來,拂退殘 棋,與卿從新更著。」 魏徵謝了恩,卻才捻子在手,忽聽得朝門外大呼小叫。原來是秦叔寶、徐茂功等, 將著一個血淋淋的龍頭,擲在帝前,啟奏道:「陛下,海淺河枯曾有見,這般異事卻無 聞。」太宗與魏徵起身道:「此物何來?」叔寶、茂功道:「千步廊南,十字街頭,雲 端裡落下這顆龍頭,微臣不敢不奏。』請王驚問魏徵:「此是何說?」魏徵轉身叩頭道: 「是適才一夢斬的。」 唐王聞言,大驚道:「賢卿盹睡之時,又不曾見動身動手,又無刀劍,如何卻斬此 龍?」魏徵奏道:「主公,臣的身在君前,夢離陛下。 身在君前對殘局,合眼朦朧,夢離陛下乘瑞雲,出神抖搜。那條龍,在剮龍台上, 被天兵將綁縛其中。是臣道:『你犯天條,合當死罪。我奉天命,斬汝殘生。』龍王良 苦,臣抖精神。龍王哀苦,伏爪收鱗甘受死;臣抖精神,撩衣進步舉霜鋒。喀嚓一聲刀 過處,龍頭因此落虛空」太宗聞言,心中悲喜不一。喜者:誇獎魏徵好臣,朝中有此豪 傑,愁甚江山入穩?」悲者:謂夢中曾許救龍,不期竟致遭誅。只得強打精神,傳旨, 著叔定將蛇頭懸掛市曹,曉諭長安黎庶;一壁廂賞了魏徵,眾官散訖。當晚回官,心中 只是憂悶:想那夢中之龍,哭啼啼哀告求生,豈知無常.難免此患。思念多時,漸覺神 魂倦怠,身體不安。 當夜二更時分,只聽得宮門外有號位之聲,太宗愈加驚恐。正朦朧睡間,又見那涇 河龍王,手提著一顆血淋淋的首級,高叫:「唐太宗!還我命來!還我命來!你昨夜滿 口許諾救我,怎麼天明時反宣人曹官來斬我?你出來!你出來!我與你到閻君處折辨折 辨!」他扯住太宗,再三嚷鬧不放。太宗將口難言,只掙得汗流遍體。 正在那難分難解之時,只見正南上香雲繚繞,彩霧飄搖,有一個女真人,上前將楊 柳枝用手一擺,那沒頭的龍,悲悲啼啼,逕往西北而去。原來這是觀音菩薩,領佛旨, 上東土,尋取經人,此住長安城都土地廟裡,夜聞鬼泣神號,特來喝退業龍,救脫皇帝。 那龍徑到陰司地獄具告不題。 卻說太宗甦醒回來,只叫:「有鬼!有鬼!」慌得那三宮皇後、六院嬪妃,與近侍 太監,戰兢兢,一夜無眠。不覺五更三點,那滿朝文。武多官,都在朝門外候朝。等到 天明,猶不見臨朝,唬得一個個驚懼,躊躇。及日上三竿,方有旨意出來道:「朕心不 快,眾官免朝。」。 不覺倏五七日,眾官憂惶,都正要撞門見駕問安,只見太后有旨,召醫官入宮用藥。 眾人在朝門等候討信。少時,醫官出來,眾問何疾。醫官道:「皇上脈氣不正,虛而又 數,狂言見鬼;又診得十動一代,五髒元氣,恐不諱只在七日之內矣。」眾官聞言,大 驚失色。 正愴惶間,又聽得太宗有旨宣徐茂功、護國公、尉遲公見駕。三公奉旨,急入到分 宮樓下。拜畢,太宗正色強言道:「賢卿,寡人十九歲領兵,南征北伐,東擋西除,苦 歷數載,更不曾見半點邪祟,今日卻反見鬼!」尉遲公道:「創立江山,殺人無數,何 怕鬼乎?」太宗道:「卿是不信。聯這寢宮門外,入夜就拋磚弄瓦,鬼魅呼號,著然難 處。白日猶可,昏夜難禁。」叔寶道:「陛下寬心,今晚臣與敬德把守宮門,看有甚麼 鬼祟。」 太宗准奏,茂功謝恩而出。當日天晚,各取披掛,他兩個介冑整齊,執金瓜銷斧, 在宮門外把守。好將軍!你看他怎生打扮: 頭戴金盜光爍爍,身披銷甲龍鱗,護心寶鏡幌祥雲,獅蠻收緊扣,繡帶彩霞新。這 一個鳳眼朝天星斗怕,那一個環睛映電月光浮。他本是英雄豪傑舊勳臣,只落得干年稱 戶尉,萬古作門神。 二將軍侍立門旁一夜,天曉更不曾見一點邪崇。是夜,太宗在宮,安寢無事,曉來 宣二將軍,重重賞勞道:「聯自得疾,數日不能得睡,今夜仗二將軍威勢,甚安。卿且 清出安息安息,待晚間再一護衛。」二將謝恩而出。遂此二三夜把守俱安。只是御膳減 損,病轉覺重。太宗又不忍二將辛苦,又宣叔寶、敬德,與杜、房諸公入宮,吩咐道: 「這兩口朕雖得安,卻只難為秦、胡二將軍徹夜辛苦。聯欲召巧手丹青,傳二將真容, 貼於門上,免得勞他,如何?」眾臣即依旨,選兩個會寫真的,著胡、秦二公,依前披 掛,照樣畫了,貼在門上。夜間也即無事。 如此二三日,又聽得後宰門乒乓乒乓,磚瓦亂響,曉來即宣眾臣日:「連日前門幸 喜無事,今夜後門又響,卻不又驚殺寡人也!」茂功進前奏道:「前門不安,是敬德、 叔寶護衛;後門不安,該著魏徵護衛。」太宗准奏,又宣魏徵今夜把守後門。徵領旨, 當夜結束整齊,提著那誅龍的寶劍,侍立在後宰門前,真個的好英雄也!他怎生打扮: 熟絹青巾抹額,錦飽玉帶垂腰。兜風鶴袖采霜飄,壓賽壘荼神貌。腳踏烏靴坐折, 手持利刃兇驍。圓睜兩眼四邊瞧,哪個邪神敢到? 一夜通明,也無鬼魅。雖是前後門無事,只是身體漸重。一日,太后又傳旨,召眾 巨商議殯殮之事。太宗又宣徐茂功,吩咐國家大事,叮囑仿劉蜀主托孤之意。言畢,沐 浴更衣,待時而已。旁閃魏徵,手扯龍衣,奏道:「陛下寬心,臣有一事,管保陛下長 生。」太宗道: 「病勢已入膏盲,命將危矣,如何保得?」徽雲:「臣有書一封,進與陛下,捎去 到明司,付哪都判官崔玨。』大宗道:「崔玨是誰?」徽雲:「崔玨乃是太上元皇帝駕 前之臣,先受磁洲令,後升禮部傳郎。在日與臣八拜為交,相知甚厚。他如今已死,現 在陰司做掌生死文簿的酆都判官,夢中常與臣相會。此去若將此書付與他,他念微臣薄 分,必然放陛下回來。管教魂魄還陽世,定取龍顏轉帝都。」 太宗聞言,接在手中,籠入袖裡,遂瞑目而亡。那三宮六院、皇後嬪妃、侍長儲君 及兩班文武,俱舉哀戴孝;又在白虎殿上,停著梓棺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