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校長：

有一本以前作家寫的書，叫“語言的死亡”，書中說一個世紀以前，也就是一百多年前，地球上大約有七千五百種語言，現在則只剩三千餘種，原來的一半而已。再一個世紀，也就是這個世紀，大概只剩下五十種語言了。另外，台灣有十個族，加上漢人、客家人共十三族。客家與閩南話可能不會消失，但是十個族可能在這世紀就會消失，那是我個人最擔心的。語言是文化的主軸，而漢人的同化力量很強，無法抵擋。大家在學校上課只說國語，這也是我擔心的，因為文化都有主軸，漢人有優點，但並非百分之百，而原住民雖弱，卻也有優點，這個優點是漢人無法取代的。

李校長：

我我在民國二十年出生於水璉，現在七十二歲。在我就讀師範學校時，原住民很少，因為他們不瞭解漢人，以為小孩子上學會被欺負，所以都不讓孩子讀書。我父親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讓我上學，而早期的師範學校幾乎是沒有原住民。其實，說台灣只有十個族並不正確，因為此地的阿美族大約有六、七個系統：有從宜蘭來的、屏東來的，而政府為了方便，就把這一區全都叫阿美族。又例如泰雅族，他們也有七、八個系統，但也全都以泰雅族稱之。

問：水璉的阿美族和其他的阿美族有什麼不同？

答：

水璉村是以前阿美族的四大部落之一，大致排行第三。最老的部落是在台東的八仙洞那裡，約七千多年的歷史，比中華民族還久。目前考古學家還在探勘挖掘，可能還有更久遠的古蹟。第二老的部落是舞鶴台地，那個部落已經不存在了。第三是水璉，第四是台東火車站旁的卑南文化，這幾個部落都不在以前的位置。現在卑南沒有部落，八仙洞沒有部落，舞鶴台地也沒有部落，水璉則搬到這裡來。水璉是古部落之一，據某教授推論，水璉有三千五百年的歷史。不過現在的水璉村並不是之前的水璉。至於西部的平埔族，在鄭成功時代有很多的官兵和海盜，他們一上岸就捉平埔族的女子成婚，因此他們的孩子都有漢人跟平埔族的血統。宜蘭的葛瑪蘭族也一樣。而當時那些通婚的孩子很多遷移到花蓮來，以前這裡只有七、八戶人家，我在此地當校長時曾多達一百戶，不過現在只有七十五戶，是因為人口外流的緣故。另外，漢人的膨脹力很強，阿美族越來越少，這也是通婚的關係。

問：阿美族是否有分級制度？是如何分的？

答：

阿美族的文化特色就是「年齡階級層」。阿美族的孩子一到十五歲就被分派到第一級。水璉的第一級要服務八年，八年以後進入第二級，而後每八年晉一級，共九級。十五歲開始到八十七歲，這期間都是工作期。第一級是戰鬥組，不論颱風或打仗，他們都要做事。第二級是支援組，當第一級的力量不夠時就去支援。第三級是輔導組，負責輔導第一、二組。第四級是監督組，監督其他各組的工作態度。第五級是領導組，可競選重要幹部。第六級是看守組，當前面五級人員出去作戰時，他們負責看守家園。第七組是參與組，可以參與事務或不參與。第八、九級只有權利而不須服務，他們可以否決頭目所做的決定。所以，階級越小，工作量越多；而年紀越大，權利也越大，工作則越少，這是很公平的，這叫「年齡階級層」。

問：水璉有九級，其他地方都不一樣嗎？

答：

吉安到鳳林都是九級，太巴塱有十幾級，因為他們四年跳一級或五年跳一級，級數雖不同，但工作內容大致相同。所以，工作最多、享受最少的，就是你們這個年紀了。

問：頭目和長老是如何產生的？

答：

頭目必須是領導組那個層級，所以大約是五十歲左右，而且對部落有貢獻，並有領導能力。具有品德、貢獻、領導力、口才、且沒有前科的八、九級成員才有權利提報頭目人選，並說明推蔫原因。如果被提名人的父母、妻子都同意，隔天就可以接任。

問：那有沒有一次選出一人以上的呢？

答：

沒有，只有一個，但有不公佈姓名的預備人選。因為萬一頭目發生意外，可以有人接替。

問：聽說這裡有二十幾歲就當上頭目的人，他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答：

對，水璉村的第二任頭目是二十多歲就當選了。因為那孩子特別聰明，口才不錯，如果有漢人欠債不還，他就過去討回公道，比當時的現任頭目還能幹，又很孝順。而頭目也認為自己不如他，便和長老開會。長老們也一致認可那個年輕人的才幹，同意讓他擔任頭目。

問：那您有沒有擔任過頭目？

答：

沒有，頭目不能在外工作，要全力為部落服務。

問：那頭目平時如何謀生？

答：

頭目的家產都要中康以上。漢人當官可以領薪水，頭目卻是沒有俸祿的，他完全為部落奉獻，所以受到尊重，而且部落內無論何事也都以他為第一優先。所以現在的選舉特別重視原住民的頭目，因為村民尊敬頭目，一旦頭目出來競選，水璉村的所有村民都會投他一票。

問：頭目的權利比長老大，且兩者是分權的嗎？

答：

沒錯，是分開的。長老是一個集團，是屬於內層的。譬如某人犯了錯，頭目可以裁定如何懲罰他，然後向長老報告。長老並不出面，他們會憑經驗給予頭目建議，頭目再依此做最後判決。長老也有罷免頭目的權利，只要他們覺得現任頭目不稱職，就會討論予以撤換。部落的頭目就像縣長、法官、財政部長兼國防部長，村子及軍隊都歸他統領，但頭目一定要尊重長老，這是傳統。

問：水璉村的祭典跟其他地不同嗎？

答：

有些不同，不一樣的原因有三點。第一、地理位置不同。此地依山靠海，靠海的地方都有海祭，為什麼呢？因為要捕魚以維生，有時風浪太大，導致翻船造成人員死傷，尤其是颱風來臨時。所以要拜海，祭海神，祈求人身與船隻的安全。第二、氣候不太一樣。有些地方豐年祭的時間不同，南部地區六月份就開始了。第三、族系不同。阿美族有五、六個系，有些系多了兩、三個祭典，他們可能是漂浮過來，所以多了獨木舟祭，就如當初渡海到美國的移民有鋸木祭，因為他們要蓋房子，便比賽誰鋸得快又準。這些都是承傳下來的祭典。

問：這裡的文化跟宗教和其他地方有何不同？

答：

文化就是宗教，每個地方都有不同的文化，所以信奉的宗教不盡相同，如捕魚的有海神的宗教。

問：水璉這的宗教有沒有隨著移民的到來而改變，就如這本來是捕魚的，後來有人到這耕種且帶來其他宗教而不拜海神？

答：

一定、一定，如果本身是客家人，一家人都講客家話，後來講英文，再來又講閩南話，文化都不一樣，這邊大部分是受到日本人、漢人的影響，所以一會改變，阿美族已經不是以前的阿美族，現在阿美族男生喜歡娶漢人、日本人，女生要嫁漢人，漢人的吸引力比較強，以前我一個朋友的女兒很漂亮，師大畢業的，有一個漢人男子喜歡她，但是他不敢講，於是他在畢業典禮要他的爸媽到這，並告訴爸媽那個女孩穿什麼衣服、拿什麼花，然後它爸媽去問那個女孩說我是某家公司的董事長，妳找到工作了嗎？我有個工作你來做好不好？那女孩當然說好，後來那女孩發現董事長原來是男同學的爸爸，然後就結婚了。而好的阿美族人為了賺錢都娶或嫁給漢人，這樣才有地位，而漢人不可能全家嫁給阿美族人！

問：以前這裡海祭都是十天到十二天，現在改成兩到三天，且沒穿傳統服裝，原因在哪裡？

答：

就如前面所說的，文化漸漸被破壞。海祭原本祈求風調雨順，因為海神司管氣象、地震、旱災、水災、海浪和下雨等。但後來基督教來了、道教來了、佛教也來了。道教說阿美族的宗教是錯誤的，既然信了道教，就要信道教的儀式，不能拜阿美族的海神。天主教信耶穌，當然也不拜海神。相較之下，祭拜海神勞師動眾又費時，後來村人嫌太麻煩，便向頭目抗議。有百分之七十的人反對，頭目也只能同意任他們自己決定拜或不拜。事實上，天主教真的好嗎？佛教真的好嗎？誰知道。海神好不好，我們也不確定，但祖先們就是這樣拜海神求風調雨順的。而現在簡化成只剩下喝酒、跳舞及所謂搖頭之類的，這些都是外來的文化。

問：牛山的生活跟阿美族有關聯嗎？

答：

關聯很大。以前阿美族稱牛山為「呼庭」，意思是牛的天堂。牛在那裡不需人管，自己吃、自己睡、自己交配。以前，農人要耕田就把牛山的牛拉來幫忙，休息時就將牠們放回去；沒有牛，農人怎麼過活？有牛就方便多了。而牛山的沙灘一年改變三次：春天時沙粒大，夏天沙粒很細，到了秋冬就更大。這是海浪衝擊的關係。此外，人們不能偷撿沙灘上的石頭去販賣，在以前是會被槍斃的。現在的沙灘很髒，處處都是垃圾，所以我們並不歡迎漢人來觀光，因為他們一來就製造一堆垃圾。

問：既然文化那麼不容易保存，那你認為該如何才能把好文化保存下來？還有，為什麼要保存下來？

答：

阿美族的文化很難保存，但還是要保存下來。剛才跟你們提的那本書「語言的死亡」說，語言就是一個民族的智慧，是其他族所沒有的獨有智慧。 假如一百人有一百種智慧，若其中95人死亡了，就表示95種智慧消失了。智慧消失，對人類是一種莫大的損失，而如果一個族亡了，它的智慧當然也隨之而滅。